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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 关于木心,我真的应该退开了

单向街书店 塔中之塔 2023-07-26


2020 年,第二届木心文学周上,陈丹青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分享嘉宾的身份参加木心美术馆之外的木心的活动,木心不再是那个木心了,不需要我瞎操心。或许我是读者通向他的一个桥梁,木心喜欢玩彼岸、此岸,所以我不要拦在当中,这个桥要给撤了,我很认真地讲,‘过河拆桥’。


印刻版“木心文集”中“编辑的话”评价,“我们阅读木心,他的散文、小说、诗、俳句、札记,如织如梭,难免被他那不可思议广阔的心灵幅展而战栗。我们为其全景自由的洞见而激动而艳羡,为其风骨仪态而拜倒而自愧。


从小众认可到大众传播,木心逐渐以各种契机被更多人认识、阅读、喜爱和讨论。但如果我们回看他的个人文学史,却远不是一位长久怀才不遇一朝被重新发掘的作家典型,而更像是一个早已存在却突然降临的、文学的意外。

米修与木心:幽灵的交遇

——陈丹青主题分享会




我还是不很相信在座都会读木心的书,真读过的能否举手?(许多观众举手)——请问杭州师范大学外语系的袁亚琴女士在不在?


据说她下午还在的。最近七八年,许多研究生博士生开始研究木心,这是我今晚知道的新名字。她的老师是邓天中先生。早些年他说要成立木心研究中心,浙江大学许志强教授刚才跟我说,这位袁女士就是邓先生的学生,以木心最难读的《诗经演》做了论文——为此,我要讲一个事先没和主办方说的话题:


我希望今晚是最后一次参加木心纪念的活动。我真的应该退开了。


我要感谢一堆人,而且稍微回顾 14 年来的变化。我先要感谢 10 个文学人,两位今天就在:孙甘露先生,许志强先生。14 年前的 2006 年 1 月,木心第一批大陆简体版著作面世了。没几个人听说过他,我不得已自己出来,书市上为木心著作出版记者会发言。当然,立刻遭到普遍的质疑:你是个托儿,你为自己老师叫卖。


那年,南方北方,不出十个文学人愿意评价木心。最早是 2005 年在网络上推介木心的陈村先生,接着是浙大的许志强先生,兰州的牛陇菲先生,上海的陈子善先生,孙甘露先生、小宝先生、顾文豪先生,北京呢,是人大文学院院长孙郁先生,老记者岳建一先生,70 后作家李静女士、学者李春阳女士。更早,还有长沙的作家何立伟先生。


为什么我记得这个时刻?因为我不是文学家,没有资格对外介绍木心,说,这是了不起的文学家。虽然我有恶名在外,但要让庞大的读者群——不敢说是文学圈——认同,非常困难的。


但我没有选择,木心就我这个能出面的朋友——照他的话说,哈姆雷特有个霍拉修,跑腿做事,我就是他的霍拉修。2006 年,木心还在纽约,但他的书要上法场了,这时,凡愿意陪我上法场的人——就是刚才说的几位——非常珍贵!


过了五年,老头子死了,我去乌镇办丧事,以上十来位哥们全都赶来参加葬礼。


再推前,2005 年,我斗胆跟理想国总编刘瑞琳说,我这里有真正的角色,你能不能出书?不能一本一本出,他老了,经不起残酷的市场筛选。当然,这是冒险的事,但她做了。她是我的第一个老板,和我一起顶着嘲笑和流言,出了老头子的文集。


我的第二个老板是乌镇陈向宏先生,他有远见。自从茅盾以后,他发现乌镇还有一位文学家,而且是画家。2000 年,他没见过木心的一张画、一本书,但决定请木心回来。大家稍微了解乌镇的历史,那年乌镇还没有从旅游业挣一分钱,但陈向宏顶着压力、质疑,给老头子盖房、派佣人,为他养老。


2006 年,木心回来了。为何选择那年?因为 2005 年底理想国决定出他的书。他说,我的简体版在大陆出,就可以回来了。那时他 79 岁,诸位都有 79 岁的一天,希望大家记住这句话。


所以刚才说的哥们儿帮我一直撑到木心的葬礼。就是葬礼那天,我看到 100 个左右陌生的面孔,就像今天看到大家一样,来自各地的 80 后读者,站到殡仪馆门前。我仔细问了:你们从哪来,多大年纪,为什么来?他们都说读了木心的书,上学时突然听说——当时已经有网络了——木心走了,就放下课业,放下其他事,买了火车票赶到桐乡,向老人鞠躬告别。


那是 2011 年圣诞节前,24 日,平安夜,葬礼后,下午在昭明书院开追思会,会上突然有年轻人说,听说你们在纽约上过木心的五年文学课,有笔记,能不能公布?于是就有了第二年年底( 2012 年)出版的《文学回忆录》。


2013 年或 2014 年,上海图书馆专场讲木心,甘露安排的,把场子弄好,自己躲起来,请其他几位嘉宾讲《文学回忆录》。其中有位晚一步出现的哥们儿:浙江大学的张德明,他与我同岁,教了 30 多年世界文学史,看了《文学回忆录》后联系我,说“了不起”。我说有这么个活动你愿意来吗,他说来。当他看到全场一千多人坐满了,说了句经典的话,他说:“木心要是看到这个现场,会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非常同意,今天我要退出关于木心的活动,可以说,就来自这句话。


另外一位女士我也感谢她,马宇辉教授,上海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她毕业于南开,精通古文,志愿为《文学回忆录》中国古典文学部分做了大量校勘。


下午孙甘露说,感谢丹青为木心做了这么多事。我要认真地说,我没有能力做这些事,木心出书,木心的美术馆和纪念馆,全靠我巧遇的两位老板:理想国刘瑞琳总编,乌镇旅游公司老总陈向宏——他们是我的两大“后门”,在中国,没有“后门”办不成事。


有了这两个地方,木心有了出版,有了晚年,有了美术馆。木心过世后,我变成理想国和乌镇的霍拉修,然后木心美术馆招引了好几位小霍拉修,靠他们,美术馆这些年弄成一些好玩的展览。


但我要说清楚,为什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席木心的纪念活动——第一,我不需要到处介绍他了,第二,我姑且相信举手的朋友果真读了他的书,但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走得更远。这些年,平均每年我会收到5-10人写的信,说他们在做木心专题研究,有南北各地大学生。我的办公桌还放着一位退休老人的稿子,他写了木心的电影剧本,还要写木心传。《诗经演》那么难懂,目前,加上袁女士,已经共有四位校注人。


木心的读书会,评论木心的文章,越来越多。许志强先生就是例子,他阐释木心的诗学,格外精彩到位,从 2012 年开始教木心,至今他教了七八届学生了。所以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青年,包括社会上中老年文学人,认认真真研究木心。


我不下岗,因为我得管美术馆,但我得退开,让这件事自己发生,自己走。我了却了过去的心愿,不应该到处出现,一天到晚谈论木心。


其实我要告诉大家,木心在我记忆中不是诸位想象的那个木心,他与我的关系既不是文学关系,也不是绘画关系,甚至不是师生关系,因为他根本不喜欢我的画,我也不给他看我写的书。我们到底什么关系呢,就是在纽约游荡的一个“老盲流”和“小盲流”。当年我 29 岁,他 56 岁,一路这样过来。我必须装成他是我的老师,招引大家注意一下,但实际上我跟他就是哈姆雷特和霍拉修的关系。


我回忆木心的文章——《张岪与木心》——字数不少于 10 万,都是回忆他这个人,但他的文学,我一句不评论。我不懂文学,更不懂诗,这么多年轻人,这么多专家在研究他,我应该退开了。


有个项目我回避不了, 2015 年木心美术馆开馆,我写了很长的一篇文章谈论他的绘画,好歹我是个画家,总要讲讲他的画,但那篇文章其实还是在说他这个人。


现在大家应该明白,我真的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明年还有活动,譬如袁亚琴女士发言,我愿意在下面听。但是像这样的专场,我往这儿一坐,好多人跑过来听我讲木心,我想是最后一次。


七八年来,我公开只做两件事,一个是木心美术馆工作,一个是理想国让我做的《局部》,我终于有资格说:我老了,一眨眼快七十岁了,我得为自己着想。


当然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木心的好,木心的重要,不是靠陈丹青才有,绝对不是。如果有谁这样想,我会郑重告诉他,木心好是因为木心好,不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姓陈的人。大家说木心很幸运遇到你,不,是我幸运遇到木心。我一辈子再也无法遇到一个叫木心的人,跟他玩 29 年,做他的霍拉修。


我还要谢谢刘道一, 2006 年前他是北京的大学生,非常能干,西城区一带的大学有什么响动,是他在玩。木心逝世后,2012 年,天开始冷了,11 月左右他给我打电话说,木心逝世一周年了,你看看我们要做些什么。我非常感动,我以为第二年不会有人提了,散掉了。结果孩子们居然记得。他说来北大讲讲吧,当时《文学回忆录》快要出版了,他把我叫去,礼堂全是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讲木心,霍拉修很鲁莽的,之后,浙大、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都叫我去谈过。


总之,木心不需要霍拉修操心了,过去,我可能是读者通向他的一个桥梁,现在我得“过河拆桥”。木心喜欢玩儿彼岸、此岸,我不要拦在当中,桥需要撤了。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笑话,所以请书店谅解,以后再找我,我有言在先:2020 年 8 月的活动已经表达这个意思了:过河拆桥。


但木心美术馆的事我得做,这是木心与陈向宏俩人同时委托的。现在我们有了非常好的副馆长,非常好的团队,一帮忠心耿耿的孩子,美术馆的事会接着做下去。



下面就谈今天的主题。9 月上海当代博物馆展览“米修与木心”。(此处略去对米修与木心的比较,如需阅读请“阅读原文”。)


再简单说说木心遗稿的出版问题,读者期待很久了,但实在太难,难在哪里?最大的问题是,所有的稿子不标明年月日,我们不知道他四五十本杂稿,几百页散稿,哪年哪月写的,哪个前哪个后,哪个在纽约写的,哪个是回来后写的,只能根据内容猜,这是庞大、漫长的工作。


但应该出了。刘瑞琳总编、木心的责编曹凌志,还有我,稿子录入,全部是木心晚年最后一位青年朋友匡文兵的工作。他全程参与纪念馆和美术馆的建成,全程参与木心书画文档归档工作,文学感非常好,做事认真,我们委托他录入全部遗稿,目前完成 12 本,大概 60 万字左右,不足四分之一。


需要非常慎重。里边没有整篇的散文、随笔。没有。东一段西一段,有短句、俳句、小段落,也有诗,未完成或完成的诗,白话也有,古体也有,很杂乱。我们遇到一个出版伦理问题:该不该出版,要不要出版,你们想看到吗?(读者回答:想)


想看的理由是什么?谁有权利出版未经本人同意的稿子,这是我们心里要过的关,对他来说,文字发表,跟性命一样,反反复复修改,最后再出,现在谁有权利说:我们来出他的遗稿?


无论怎样,目前先出版 6 册,每一册按照原来的本子,很小的本子。我讲我记得的一则给大家听。


我不做良相

也不做良医

我愿做个良民

最好有人偷偷叫我一声良人


完了,下面,又拖了一句:


凭良心写作


没了,就这么一段,其实呢,他在玩“良”字,但触及好几个面——我不要做官,不想救人,就做个良民,最好呢,做个良人,最后——凭良心写作。木心是这么玩字的。




【读者】陈老师好,我有一个问题,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一篇文章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主要描述的是文学课的最后一课,有一张照片是大家席地而坐的。

但那篇文章下面有两个分主题,第一个主题是“心之所向,素履之往”,我的认知里,这是木心先生这一生对自我追求的一种状态以及底色。第二句话让我更加感兴趣和有触动的是,他认为自己是辩士与情郎,这就是感性与理性的对撞、共处。所以我想问的是,丹青老师您在他去世之后的这九年,当您回忆到他或想起他时,更喜欢他作为辩士一面还是情郎的一面?


【丹青】我经常生他的气,他让我非常难办,他真的是哈姆雷特,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老了以后变得像小孩——他有时候知道让我为难了——很多这样的瞬间,我就心软下来。他越老越像我的弟弟或小孩,我得哄他,甚至骗他,才能将一件事经他同意去做。不要美化我与他的关系,以为我会像他文学里表达的那样,和他交往。我和他就是年轻人——他比我大 27 岁——和老者的一种长期关系,牵涉非常具体的事。

我也在想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但找不到词语,我很想梦见他。


【读者】我请教一下陈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心他在你心中的印象有没有发生变化?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因为以前他是你的老朋友,很多记忆都比较清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都在消失,在时间过程当中,我不太确信他在你心中的印象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了。


【丹青】第一,我非常想梦见他,九年过去了,我只梦见他两次。第二,是时候了,我应该在所有木心活动中退开,离他远一点,回到我跟他老哥们儿那样的状态,也就是说,全世界不知道木心,只有一小撮人听过他的课,其中我和他特别熟,明白吗,我想回到那种关系。

其实回不去的,我知道,但我不想进入目前这样的状态:我坐在这儿夸夸其谈,老是木心、木心、木心——我不喜欢这样。刚开始站台,不得已,我得出来说他,找到多一点读者,因为他非常渴望读者。但这几年我早就在想:不行,我得走开。我并不享受这种场合,有时候会很感动,但并不享受。


木心是另一个人。我熟悉的木心只有我知道,我无法形容给你听,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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